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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28 文禮小記(3)

今天給學生上第三天梵語小學課,題目為「悉曇學:中國古代的梵語學習和語法研究」。清晨上課果然效果甚佳。學生先練習背頌《羅怙世系》和《雲使》,大家都跟Kashinath和Mattia老師學習過,發音還算準確。一個小女孩聲音較小,我想有機會大家去爬文禮山時,要讓她對山疾呼,做發音練習,打開氣脈。另一個小女孩發音正確,但聲調略嫌枯燥,建議學一點音樂,增強調性。這一門課主要談古代中國人怎麼學習梵語,以過去四大佛經翻譯家為例,還有三大求法僧及其印度相關著作,了解漢譯佛典所涉及的問題,其中也提及到一些翻譯學的概念,如道安「五失本、三不易」和玄奘「五不翻」等。我也趁機讀了一遍《佛國記》,深感認同章巽先生對法顯這部著作的評價:言輒依實,質樸明暢。其中我也挑選了一些文章跟同學分享,如智磐《佛祖統紀》所描述的譯經分工,還有《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南海寄歸內法傳·西方學法》裡面提及到的傳統梵語語法的專業用詞,如蘇漫多/蘇盤多二十四囀subanta(即名詞)、底彥多/丁岸哆tiṅanta十八韻(即動詞)。義淨所說的「七轉九例」所指的其實就是波你尼語法中的名詞變格和動詞變位。名詞sup後綴包含了「三蕱」(一言、二言、多言)和「七例」,三七二十一,再加「呼召聲。便成八例」。按《慈恩傳》以puruṣa一詞舉出「八囀」例子,並說明八囀為「體」、「業」、「具作」、「為事」、「所因」、「所屬」、「所依」、「呼召」。至於動詞tiṅ後綴則分兩大部,一為「般羅颯迷」 parasmai ,二為「阿答末泥」 ātmane,即「為他」和「為己」,但嚴格來說用法並不純粹以此區分,所以語法學家仿照古希臘語語法傳統,分別稱之為active和middle voice。至於動詞的「九例」,義淨解釋為「明上中下尊卑彼此之別」,過去學者如高楠、劍橋大學的Brough和北京大學的王邦維教授等對這句話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評價,以現代語法的說法則是三人稱和三數,三三得九,九二一十八。而動詞時態亦有十種,波你尼語法稱之為laṭ, laṅ, liṭ, liṅ, luṭ, luṅ, lṛṭ, lṛṅ, leṭ, loṭ,即現在式、過去完成式等、義淨簡稱為「十羅」,妙哉。不懂的真的莫名其妙!

前天印度領事提出一個觀點,他認為梵語是世界上最精簡的語言,其實這個是印度一般的說法。像大般若經等著作就十分囉唆。總的來說,古代的梵語作家,用詞十分精煉,還有一個能省一個字母就好像得一子那麼讓人興奮的說法。明天帶大家讀一下波你尼的《八章書》大概可以體會一下,就像最後一誦只有兩個字母:a a。不過梵語畢竟是一種多音節語言,念起來總不比單音節的古漢語精簡。我讓同學念《出三藏記集》和義淨的文章,信息量很大,需要多讀幾遍才能消化。

同學提出幾個問題。像《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舉出的例子,把動詞bhū的變位用漢字標寫出來,既費勁,亦不準確。他們說得沒錯,文中雙數第三人稱後綴-taḥ和第二人稱後綴-thaḥ均同樣以一個「矺」字寫出來,這樣就不正確了。不過智磐《佛祖統紀》的寫本,文中的hṛdaya和sūtraṃ都用悉曇繁字標記,但現存的版本字母經常有錯漏,說明不一定是作者的錯,更有可能抄寫和刻版的人不懂梵語所以出錯。說不定《慈恩傳》所立的梵語例子原來也是用梵字的,漢字只是注釋,後來不知怎樣梵字丟失了。一位學過音韻學的同學問義淨文中「波尼儞」,後二字是否顛倒了?現代漢語各種方言基本上沒有ṇa和na的區分,而佛經翻譯還有悉曇學著作當中,這兩個字也經常混作「那」(見拙作2013.「仏教マントラの中国化の一例―普庵咒における悉曇字母について」 『東方学報』88: 189-219)。現代翻譯「波你尼」,其實「你」跟「尼」只是聲調不同,輔音都是n。不過這位同學指出儞跟尼所歸韻母不同,「儞」重構為nr,說不定指的就是ṇ。《慈恩傳》把Pāṇini音譯為「波膩尼」,不管怎樣,兩個字還是區分了。再嚴格一點說,第一個「波」字應該標上「小引」以示長音。看來羅馬體標寫還是最清晰。

下課後陳老師帶了一班同學來給我整頓家具和佈置書房,鋼琴沙發櫃子都在客廳安裝好,書房也放了桌椅,後牆再添書架便大功告成。跟山田先生相贈的鋼琴重會,實在開心,撿起Ravel琴譜彈得得意忘形,中午一位同學走來問我吃飯不,大概飯堂行禮時先生不見我,派同學來尋人!

晚上英語閱讀課我們挑選了『新約』登山寶訓的段落,輪流誦讀。King James版本的英語讀起來很彆扭,有時候每一句我要學生先把句子翻成現代英語,比如一些非典型的語序,還有thou、thee、動詞變位等。Twain解作two,我也得翻了一下手機字典才知道。至於內容,大家對基督教的「天國財富」、「永生」、「滅亡和地獄」、「復活」和「最後審判」等概念感到既好奇亦詫異。若把聖經當作文學的來看、確實匪夷所思、怪誕不經之作。不過作為宗教信仰,信念並非理性。因此跟有宗教信仰的人對話時,我們要注意不要傷害對方的情感。當我們談到天國在哪裡時,我給同學們舉出一個例子。我們現在大家都知道藍天白雲上面並沒有天國,藍天事實上也不存在,藍天外是大氣層以外的世界,是漆黑的太空。真的升天的話,不但沒有氧氣,而且會冷死。同學們都認同。但是我們都沒有個人的經歷和體驗,為什麼我們都相信呢?這是因為我們都接受了現代科學。如果我們回到五百年前的歐洲,有教徒給你傳福音,你的選擇只是信與不信。信者上天堂,得永生;不信者下地獄,得滅亡。選擇不是很明顯嗎?我們現在有人給你傳福音,我們選擇多了,除了科學的衝擊外,還有不同的宗教,就好像進了超市一樣,讓人眼花繚亂。我們這一個時代的挑戰不單只是接受與不接受,而是要在眾多選擇當中把自己定位,清楚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就像上網打開搜索器,要知道自己找什麼,否則很容易會迷失。

明天讀什麼呢?本來我以為學生會要求讀柏拉圖,最後覺得還是聖經挺有意思的,而且聽我提到「啓示錄」時大家都既興奮亦好奇,想知道基督教的世界末日預言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小時候已經讀過聖經很多遍,既然不是信徒,就沒有什麼意思去深究一部出處不明的作品。過去有一本德法英三語『新約』,可以當作外語練習。

資料1

資料2

資料3

資料4

20191227 文禮小記(2)

今天梵語小學課改到清晨早上,來的同學大約十人。我先給同學複習昨天學過的梵語詞彙,發現其中大半學過一年或以上梵文,對梵語發音、閱讀和語法有一定的掌握,不過一些基本有關古代印度的常識則需要補充,比如印度除了佛教以外的宗教、印度各種流派的哲學,還有像Mahābhārata《摩訶婆羅多》和Rāmāyaṇa羅摩衍那等燴灸人口、家傳戶曉的重要經典著作,多多少少也要知個大概。什麼才定義為重要呢?我想跟大部分有知識的印度人交流時,總要了解印度人一些主流的觀點,特別是學者也覺得重要的,那就當然是重要的了,這是學人互相交流的基本原則。中國人對印度認識還存在著很多誤區,比如說佛教在印度的地位,還有印度民族和語言的多樣性等等,都需要逐一釐清。

不過今天給同學講的是「梵語唱誦:詩律種類」。我覺得教年紀輕的同學,應該著重有質感的學習,不要太抽象。背誦的效果就是同時訓練學生的發音和聽力,兩者互補。文禮的學生都有記憶的功力,這是很好的基礎!學習外語既需要強記,也需要理解,跟母語學習的模式有一定的差別。在這個階段,我希望學生能完全把握梵語字母的發音原理。這一堂課比較輕鬆,只講三誦,分別是Raghuvaṃśa 《羅怙世系》的第一句、Vajracchedikāprajñāpāramitāsūtram《金剛經》的「一切有為法…」、還有Meghadūta《雲使》。前兩者都是śloka偈頌,是梵文文獻裡最普通的詩律。最後者是詩人Kālidāsa迦梨陀娑名著的第一句,用的是mandākrānta緩轉調(徐梵澄用語)。

大概同學每天都有早上起來讀經的習慣,所以背任何東西,就算內容不懂的也不顯得費力。至於理解方面,我的感覺跟同年齡的學生差別不大,沒有特別聰明的,也沒有特別笨的,所以我覺得他們智慧還是有待激活,不過會背一點東西總比不會背要好。

想起來我背東西是比較笨的。1991年即十八歲時在加拿大跟Richard Hayes教授開始學習梵語,啟蒙課本為Aklujkar編輯的一套教材,叫Sanskrit: An Enchanting Langauge。當時完全沒有學過背誦,學了兩年教授也沒有講過詩律或給我們示範。2004年到尼泊爾行腳,找到Kashinath老師很慈悲的給我唸誦Raghuvaṃśa,重複又重複的,一天只是念一句,直到發音完全正確為止。現在國外學習梵語的一般發音比過去的要好。國內的話,還是很多啞巴梵語學生,甚至學者,就像啞巴英語一樣。有些語言可以當啞巴,梵語則不行,而印度人也不接受啞巴梵語這個概念。發音不夠spaṣṭam是一個嚴重的缺陷,跟印度學者交流不會一點梵語口語,不會唸誦,對方基本上只可以把你當作不懂梵語的看待。

傍晚英語課只來了六個學生,英語都頗算流利。這門課安排為閱讀小組,沒有教學,同學不用行禮。大家輪流閱讀,分享心得。季謙先生建議先用英文經典誦讀系列的教材,我挑了聖經的那一冊其中新約的內容。先給同學提問,比如新舊二約的區別,發現原來還是欠了一些基本背景歷史知識,需要補充。我感覺大家的世界史常識還是很弱,跟同學的經典學習落差有點太大。我覺得總得多少認識經典背後的歷史和人物,才能真正欣賞一部作品。閱讀的過程中,我經常要求學生嘗試把儒家的觀點表達出來,這也就是先生所謂的「化西」。上次八月給學生開的「論語英譯」課,目的就是要增強學生的英語表達能力,特別是針對儒家思想的內容。我想這門功夫還是需要一兩年才能夠練出來。現在這個階段,只能要求把西方的思想正確理解,並把自己個人觀點清晰的說出來。

20191226 文禮小記(1)

昨天出行乘機到溫州前,突然收到楊校長通知,悉知印度駐上海領事潘瓦爾一行訪問文禮書院。我想真巧呢。因為碰上我給學生開的一門課,「梵語小學入門」,我想也許是楊校長安排的,因為領事日程其中一部分就是參觀學校梵語教學情況。早上跟潘瓦爾領事和其助手進餐,了解到領事的任期一般為三年,他九個月前給委任,所以已經過了四分之一。領事之前在北京學過一點中文,所以可以以漢語做一些簡單交流。領事對文禮書院的理念和實踐,既驚訝亦好奇,沒想到在中國一個小村莊裡會有一群學生那麼認真的學習梵語,而且也吸引到世界各地的學者跟學生們交流。事實上,文禮書院的眼光比其他國家的學校要遠大,因為學生學習的不單是中國的經典和文化,而是全世界的經典和文化。

第一堂課題目為「梵語、梵文、悉曇和印度學--梵語文獻縱觀」。短短一個小時內把這些相關的概念介紹給同學。由於內容廣泛而且沒有特別學習背景上的要求,所以我跟春平老師說,鼓勵大家多來參加,結果來了四十多個人,其中有同學,也有老師。講座內容分四方面,一)印度與中國兩千年友好文明對話的歷史背景,二)我國印度學的歷史,三)西方印度學的崛起,四)梵語文獻縱觀。其中特別強調的是梵語作為打開印度文明和古代智慧之門的一條鑰匙,實在見證了中國人二千年來對印度文化的景仰,還有兩地眾多高僧大德辛勞的成果,值得我們好好學習。本來我對學員有一些要求,比如辨認天城體和瞭解梵語基本發音等,我還要求留下來的同學每天能把作業完成。而今天的作業,就是要把資料裡三十多個單詞背下來,其中大多是人物或作品名稱。

課畢,到禮堂裡參加書院給領事安排的節目,其中包括文禮書院的介紹。我來到的時候,學生剛開始表演,小學生念誦心經,發音準確。未知明白其內容否。最後心經咒語部分加上了oṃ字,並重複了三遍,完結的samāptam改為saṃpūrṇam,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後來我聽領事說他念書的時候學過心經。存疑。不過領事提出一個觀點,就是佛教也算是印度教的一部分,因為釋迦牟尼是毗濕奴是化身之一。當然這是印度教的說法,但佛教則從來沒有把自己的信仰看成印度教一部分的說法,這一點值得注意。接著其他高年級的學生表演琴蕭二胡合奏、拉丁文小曲、梵語朗誦、形意拳等。學生的才藝實在令人讚嘆。後來領事發言,誇獎同學以後學習梵語有機會要比印度人要好,他也得到啟發覺得也要努力學習。節目完畢後我們到季謙先生辦公室喝茶聊天。其中先生提出一個值得注意的觀點,就是不管其他國家的學校怎麼做,文禮也要繼續學習並推廣全人類的文化。為什麼值得注意呢?因為不管在外交、政治或經濟的立場來說,大家一般只顧推廣自己的東西,很少會推廣別人的東西。領事驚訝,原因正如他指出,梵語在印度也日漸式微,現在竟然在異國會有人主動的那麼熱心去學習並推廣梵語教育。也許是同樣的原因,歐美的古典學者也受到文禮書院學習拉丁文的熱情的感動。不過他們忽略了一個極大的重點,就是我們不對等的關係。我們誠意並善意的去學習對方的文化,但對方其實還沒有走出認真學習中國文化的第一步。作為教育家,我想看到別人在接受我們的教育和吸收我們的文化,心裡會很欣慰。不過先生所談的並不是這種感動,而是為了創造一個融會世界不同文化精華的世界,創造大同的一個更崇高的理想。文禮學子願意學習西方或印度的東西,不是為了西化或印度化,而是要把西方和印度最好的東西化為自己,甚至大家都可以用的一套學問。我想短期之內,這種不對等的關係還會持續下去,有待西方和印度出現有心和有眼光的人出現,才能真正的跟文禮書院做出對等交流。

中午在雲溪吃了一頓異常豐盛的午餐。領事吃的沒有戒口,反而副領事不吃豬牛。其實印度除了保守的婆羅門外,一般沒有素食的要求。記得法顯《佛國記》遊摩頭羅國,有這樣的記載:「中國寒暑調和,無霜雪。人民殷樂,無戶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輸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王治不用刑斬。有罪者但罰其錢,隨事輕重,雖復謀為惡逆,不過截右手而已。王之侍衛左右,皆有供祿。舉國人民悉不殺生,不飲酒,不食葱蒜。」這樣說起來好像印度果然是個文明之國。不過接著以下的描述:「唯除旃荼羅。旃荼羅名為惡人,與人別居,若入城市,則擊木以自異,人則識而避之,不相搪揬。國中不養猪雞,不賣生口。市無屠店及沽酒者。貨易則用貝齒。唯旃荼羅、漁獵師賣肉耳。」旃荼羅即是所謂的賤民,也就是被種性制度所遺棄的一個群體。把一個種族的人說成惡人,就像我們現在所說的種族歧視。當今印度尚有種性制度,儘管各種法例賦予人民平等對待,但種性思想根深蒂固,社會矛盾還是十分嚴重,也是印度人的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印度很多地方低賤的工作都是讓賤民來做的,而不可思議的就是現今大部分印度的佛教徒都是半個世紀前受Ambedkar感召,賤民出身的。我想每一個民族都有她的一個陰暗面。對於一些自稱思想先進的印度人來說,學習梵語就是支持婆羅門種性封建主義,壟斷知識和社會資源。現時印度政府奉行民粹主義的BJP黨執政,保守派復興,政要大力推廣梵語。這一點也值得我們注意。

飯後剛巧日偏食食甚,由於食分只有三成,所以不易觀測。我只能在水影中隱約看到缺口。先生、校長和領事等人上山考察院址。

資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