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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曇拾趣:aḥ 和 hūṃ

京都的大德寺為臨濟宗的重要寺院,創建於1325年,雖然年代說不上早,但對日本文化影響甚大,特別是茶道,而馳名後世的一休和尚亦是大德寺的住持。禪宗本來不立文字,但過去漢地的祖師語錄、公案和各種文字創作之多實在匪夷所思。不過語言文字只不過是善巧方便,試圖以文字破文字障可被看作為八萬四千法門之一。日本佛教亦不例外,以解脫為目標的神祕語言哲學自中世以來不斷展開,為多元的日本佛教的一大特色。

 

大德寺寺內分佈著多個塔頭,所謂塔頭,原來指禪宗祖師或大德的墓塔一帶地方,後來指那裡獨立建立出來的小院。其中年代最久,一個名叫龍源院的塔頭裡,有一個叫“滹沱底”(日語發音kodatei)的石庭,亦作“阿·哞の石庭”。按照寺院提供的說明,滹沱為河北鎮州城臨濟禪師所住之寺南流之河名。至於“阿”和“哞”則代表出入吸吐,男女陰陽等宇宙真理,為寺院東西基石加上一層哲學意味。

 

然而沒有說明的是“阿”和“哞”實際上是梵語a和hūṃ的漢譯。由於梵語字母(即一般傳統梵語語言學家所說的字母花圈varṇamālā)以a和ha為首尾,象徵起源和終結,像聖經裡希臘文的alpha和omega。而在悉曇學和佛教咒語裡,a代表佛教裡無生(anutpanna)的基本教理,a附上形象為兩點(:)的“涅槃點”(即梵語的送氣音)則衍生為aḥ;至於hūṃ則為咒語結束的慣用字母,像六字大明咒最後的字母一樣。

 

無獨有偶,就在附近龍泉庵旁,芳春院外的一個小亭前,筆者發現一個小塔,四面刻有悉曇字母,分別為aḥ、trāḥ、hrīḥ、hūṃ。四個字母首尾為“阿”和“哞”,中間則分別為虛空藏菩薩和阿彌陀佛的兩個種子字。實際上,這四個字加上vaṃ(大日如來)即是所謂的“五字真言”。

 

按照《金剛峰樓閣一切瑜伽瑜祇經》卷下《金剛吉祥大成就品》的說法,這五個種子字為“五字明王”。其誦法和儀軌略錄如下:“行者應畫五大金剛虛空藏。於一圓明中。等自身量畫之。於一圓中。更分為五。於中圓畫白色虛空藏。左手執鉤右手持寶。前圓中畫黃色虛空藏。左持鉤右執寶金剛。右圓中畫青色虛空藏。左執鉤右持三辦寶。放大光明。於後圓中畫赤色虛空藏。如前左持鉤右持大紅蓮華。左圓中畫黑紫色虛空藏。如前左持鉤右持寶羯磨。是名五大虛空藏求富貴法。若畫此像。於青色或金色絹上畫之。其菩薩衣服首冠瓔珞。皆依本色。跏趺坐。畫此像已。對於壇前。無問時方。但誦五字明一千萬遍。即得富貴成就。時時護摩。速獲大悉地次當說印相。”(大18.867.263中)。當然,《金剛峰樓閣一切瑜伽瑜祇經》所說的只是密宗經典裡的其中一種說法,空海在其著作裡對aḥ和hūṃ有更多密宗教理上的闡述,學界對其內容出處眾說紛紜,不過由於印度濕婆教對種子字和神祕語哲學的論著比佛教更為豐富和完整,所以佛教密教的部分學說源自古老的濕婆教文獻的可能性甚高。

 

當然,帶有密宗色彩的悉曇文字在禪宗寺院裡有跡可尋,反映空海最澄所傳的悉曇學在日本影響之深。然而,五字真言的悉曇塔為何在禪院出現,還有密宗法門如何與禪法共修,諸此問題則尚待探討。

金剛

“金剛”在漢譯佛典裡一般為梵語vajra的漢譯,音譯為“縛日羅”、“伐折羅”等,有時候音譯詞後附上“二合”一詞,意思是後二字發一音,漢語沒有jra這種發音,所以特此標明。漢譯佛典之所以取“金剛”一詞,大概是因為金屬五行之一,性剛故剋柔木,顧名思義理解為最堅硬或最堅固的物體。至於“金剛”在佛典翻譯以前究竟是指甚麼則有待考察。實際上“金剛”在史書上一般指出產於印度一種堅硬無比的寶石,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稱的“鑽石”。古印度以出產寶石見稱,有關開採鑽石的記載見於古印度文獻以及古希臘和羅馬的史料。

 

實際上在古印度文獻裡,“金剛” 即“金剛杵”,是一件具有威力、殺傷力的武器。有語言學家推測vajra一詞來自古印歐語詞根weĝ,意思是充滿力量,像ojas (佛典一般譯作“精”或“神”)亦大概同於一源。然而“金剛杵”究竟是一件甚麼的武器呢?

按照印度最古老文獻《梨俱吠陀》的記載,金剛杵為天神因陀羅(Indra)的武器。因陀羅在印歐神話裡以不同的形貌出現,造型一般為手持金剛杵,是掌管風雨的神明,後來被佛教吸收,佛經裡一般作“帝釋”(Śakra,即釋提桓因Śakro devānām indraḥ的略稱)。因陀羅手持的金剛杵被視作雷電,形象類似希臘神話裡的宙斯(Zeus)。

 

印度文獻對金剛杵有不同的描述,有的形容為骨頭棒狀,有的形容為交叉雷電狀。其中比較常見的是一種類似我們現在說的“狼牙棒”。婆羅門書Maitrāyaṇī Saṁhitā 1.6.3:91有這樣的記載:“因陀羅以‘金剛’擊打敵人(vṛtra),從那[金剛]散出來的便是[我們用來作祭祀的]碎石。”這樣看來這支“金剛棒”本來並不是那麼堅固,擊打後那些刺頭還會掉下來變成碎石。

 

對漢地佛教徒來說,“金剛”一詞並不陌生,而且具有更深一層的比喻涵義。像密宗裡的“金剛杵”並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件法器,具有不可思議的神祕力量。而與金剛相關的名相亦為數甚多,像《金剛經》、金剛乘、金剛界、金剛力士等等。

 

我們熟悉的《金剛經》一般指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玄奘重譯時,對唐太宗說羅什翻譯不夠準確,並為經文題目補上“能斷金剛”; 後來義淨重譯時把經文題目譯作《佛說金剛能斷般若波羅蜜多經》,跟現存梵語寫本的vajracchedikā-prajñāpāramitā對上。那麼《金剛經》裡的“金剛”究竟是甚麼意思呢?

 

按僧肇《金剛經註》:“金剛者,堅利之譬也。堅則物莫能沮,利故無物不摧,以況斯慧。邪惡不能毀,堅之極也;本惑皆破,利之義也。”由此可見金剛這裡用作比喻,喻不可壞、最上乘之般若智慧,能斷一切煩惱、惡習等諸障礙。“般若經”裡提及的“金剛喻定”(vajrôpama-samādhi)同樣也利用“金剛”作為比喻。至於金剛乘(vajrayāna)、金剛界(vajradhātu)和諸位與金剛相關的神明,一般與密教修持和儀軌有關,學界認為是於公元六世紀笈多王朝以後發展出來的宗教體系,在此不作詳談。

如來

一般人理解“如來”為“佛”。“佛”為“覺悟者”,那麼“如來”又是甚麼呢?

 

“如來”為梵語tathāgata的意譯,音譯為“多陀阿伽陀”、“怛闥阿竭”等。梵語原文tathāgata為複合詞,拆開後還原為tathā+āgata或tathā+gata,前者意思為“如來”,後者為“如去”,從字面上來看分不出哪個是原意。

 

《八千誦般若經》的《常啼菩薩品》和《法上菩薩品》裡有如來“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的說法(na khalu kulaputra tathāgatāḥ kutaś cid āgacchanti vā gacchanti vā. acalitā hi tathatā)。《金剛經》裡亦有同樣的說法。鳩摩羅什的《小品》把引文最後一句譯作“諸法如不動故”,“法如”即是“真如”tathatā,即是佛教真理的本體。《般若經》這個有趣的說法,靈感明顯來自梵語tathāgata一詞本來的歧義,加上對空的闡釋,把tathā理解為tathatā的省略,(ā)gata為“不來不去”。不來不去的就是不動,與大乘佛教的一元本體論相應。

 

不過,(ā)gata並不是“不來不去”而是“或來或去”,所以除了“如來”,亦可解作“如去”。《大智度論·四念處品》解釋四十二字門,在夾注裡便有這樣的說法:若聞陀字(ta),即知四句如去不可得。多陀阿伽陀,秦言如去。

 

一般來說,如來為佛的十號之一(即1.如來2.應供3.正遍知4.明行足5.善逝6.世間解7.無上8.調御9.天人師10.佛世尊。)什譯《成實論·十號品》云:“如來者乘如實道來成正覺,故曰如來。”這是比較標準的說法。如上所說先把複合詞前語幹理解為名詞tathatā(如實)的省略,後語幹理解為過去分詞āgata,兩者以“從格”(ablative)關係連結起來(即“從如實來的”或“來自如實的”),再以“多財釋”(bahuvrīhi, 定語複合詞)把形容詞理解為名詞,最後意思為“從如實來的人”或“來自如實的人”。[有關梵語名詞複合詞不同分析的歧義性,見拙文“梵語名詞複合詞分析—以依主釋(偏正複合詞)為中心”(2010)語言學研究(第八輯)106-123頁。]

 

值得注意五音節的音譯“多陀阿伽陀”裡的“阿”字,並不是表示tathā裡的長阿音,而是āgata的長阿音,這意味過去大德翻譯時特別強調分解後的複合詞後語幹為āgata而非gata。實際上十號裡的“善逝”梵語為sugata,前語幹為副詞su,後語幹為分詞gata,由於沒有tathāgata歧義的情況,意思清楚為“好好的離去”。這樣看來,譯者可能為了避免冗贅,認為tathāgata譯作“如來”而非“如去”比較妥當。

 

那麼“如來”是佛教所創的術語,還是另有來頭?印度學者A. K. Coomaraswamy在一篇1938年的文章指出,“如來”的概念早在梨俱吠陀裡出現,tathā和動詞√gam這個搭配為對火神Agni的描述,與“升起的太陽”相關(RV.6.52.5)。Tathāgata很可能在佛陀時代以前已經存在,釋迦牟尼取詞重釋,成為原始佛教裡“阿羅漢”的等稱,後來在大乘佛教裡得到新的演繹,成為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