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位文禮學子曾經跟我請教一些有關閱讀英語名著的問題。按照書院的學習計畫,除了中文經典的學習外,還有外文部分。而外文部分的進度,亦跟中文部分配合。中文部分相信大家已經熟悉,所以我在這裡只談外語部分。第一階段,“解讀經典以立本”包含外文經典十萬字,選讀英語名著短文約計一百篇,一至二年內完成。第二階段,“概覽眾學以廣知識”,目標在一至二年內“涉覽中外人文和科技各類專學”,沒有具體書目,目標為“縱觀天下學問之大略,以開拓胸襟”。第三階段,“研讀專著以積學”,國學部分參照梁啟超《國學入門書要目》,而西學部分則參考美國芝加哥大學賀欽斯教授(Robert Hutchins)的大書系列(Great Books),“依各人喜好,選擇三十至五十部,作深入之研讀,摘要札记,并為文討論之,寫成心得報告”,三至五年內完成。

首先我們別忘記,文禮學員以國學為本,外文西學為輔。按照季謙先生的說法,目標並不是為了“西化”,而是“化西”。除了西學中用外,還要達到文化平等對話的效果,並把儒家思想中促進人類福祉的精神發揚光大。當今華文地區的十二年教育體制,也就是說進大學前的中小學教育,學生能夠讀通三四本的英語名著已經算是很了不起。回看書院的課程,先不看國學部分,只看外文的,並把門檻降到最低,九年內也得至少把三十部外文經典攻下來,實在談何容易!

我曾經跟季謙先生討論過這個問題,談話中發現了幾個問題點,希望跟大家分享一下。

書院的學習目標和次第大家都十分認同,但是在實踐層面上碰到幾個難關。第一,缺乏師資。第二,缺乏教材。閱讀外語經典跟閱讀母語經典不一樣,因為缺乏一個非常紮實的外語基礎,閱讀外語經典的效果往往事倍功半。有些人有認為可以邊閱讀經典,同時提高外文語言水平。其實很多研究已經指出,這是一個天真的想法。就我個人學習過多門外語的經驗來說,要獲得閱讀外文經典的最佳效果,必須首先達到一個最低標準水平。什麼才算“最低標準水平”呢?那就是說學員必須全方位掌握一門外語閱讀、寫作、聽解和口語四方面的最低能力。對於大部分母語都是漢語的文禮學子,這四種能力已經具備了,所以大家沒有多想。母語讀經開始時也許不求甚解,只管背誦,通過大量和長時間的累積,以求質變,最後把經典讀通,閱讀古文得心應手。

閱讀外語經典採用的是另一種模式。上述的四種能力其中缺一,就像跛了腿去跑競技。一些同學曾經跟我說他們拿著那些英語名著根本讀不下去,好像每個字都懂,但連起上來時彷彿連一句也不能解通。事實上,如果對語文的基本文法尚未掌握,閱讀外語經典時就只能停留在語言的層面上,腦子只管忙著翻譯,豈能談理解?這句話中文怎麼表達?那句話為什麼會這樣說?根本沒法進入經典文字所表達的世界。

這樣強迫自己閱讀外文,我覺得不但沒有成效,浪費時間,而且有害身心。閱讀本來是啟發思考的事情,應該讓人開心。越讀越費勁的話,就說明有些地方出了問題。問題在哪?就是沒有打好基礎。不說跑步了,就算是跛了腿走路,本身就是件多麼讓人難堪的事情!英語還沒學好,就趕著要讀英語經典,固然學員提不起興趣,莫名其妙的用詞和語法,不能發揮潛移默化的作用,反而令人產生混亂。何苦呢?有時候我閱讀學生的英語文章,發現各種語病和一些彆扭的用詞和句法,原因就是在閱讀英語作品時,在沒有指導的情況下,一知半解的把一些語言概念曲解並吸收了。

因此師資和教材的考慮,目標首要為讓學員的基本語言能力達標,讓他們在外語四方面的能力上,日後能夠得心應手。這個最低標準因人而異,最後能夠學以致用便算是成功,不苟具體方法。閱讀的話就是可以閱讀簡單的報章、短文。寫作就是簡單的記事,像筆記、日記等。聽解和口語就是一般的交談對話。目標不是要背多少個單詞,而是要在自己的能力範圍裡,利用自己學習過的單詞,以最簡單並完全正確的語法準確的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還有一個問題點,就是學生缺乏動力自主閱讀,特別是外語典籍。針對這個問題,我想一方面涉及到學生缺乏引導,光憑自學實在無從入手。還有閱讀外語還是回到外語學習的問題,外語學習有很多竅門和技巧,教材五花八門,讓人眼花撩亂。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說,自學的效果一定不如跟著老師學習效果好。而老師則以外語為母語的老師(native-speaker teacher)為最理想。不過有時候,懂一門語言不代表能教。而教學的效果也視乎學生能否充分配合。幼童學習語言速度快,原因除了年齡和大腦結構的關係外,還有就是幼童能完全投入一個學習環境。母親不斷跟孩子說話,孩子不斷的聽。學習母語不用學語法也會學懂。外語不一樣,需要製造特殊的學習環境,
而且年紀大了一點後便會害羞,不敢說話就減低了學習的機會。小孩胡亂說話大家哈哈大笑,老師在國文課裡也會給大家修正更改。長大了人家不願意給你指正,自己也不好意思。我身邊認識不少來自國內的學者,已經是教授了,來到國外訪學,英語連中學水平還沒到,口語就更不用說了,根本不能跟別人交流。這樣的狀況他們本人能夠接受嗎?這也就是說標準因人而異,自己能夠接受就可以了。每個人的條件不一樣,對於十三歲以下的學童,在一般外語在合資格的老師指導下,兩年內必定能夠達到以上所說的“最低標準”水平。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一般三到五年。年紀越大,學習語言的能力越低。到了三十歲才學外語的話,我建議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因為除非是語言天才,效果實在不好,並不光是努力與否的緣故。所以我還是鼓勵大家趁著年輕,把母語和外語等小學的基本功打好基礎。

要掌握外語閱讀的技巧,最重要是先意識到母語和外語的區別。如果外語已經達到母語水平,那就不用說了。中文的語法跟英語的差異比較大,跟拉丁文甚至是梵文的就更加大了。按照中文語法或閱讀中文的習慣來閱讀英語,不僅費勁,而且往往出現誤解。我看過很多同學的英語寫作,有時候都是仿照漢語的語法把英語詞彙套進去的,有時候甚至沒有一句完整的英語句子。為什麼這些基本的語言問題沒有給糾正呢?遺憾的說,這都是因為老師沒有把學生教好。學習外語的過程跟學習母語的不同,所以外語老師往往要花很大的精力去了解每一個學生的情況,一方面不斷糾正他們的語法錯誤,一方面鼓勵他們培養正確的語言習慣。這兩方面都是相當重要的。以我個人經驗來說,各種提升外語能力的方法當中,以寫週記和閱讀報告效果最佳。其次就是像Toastmaster形式的口語練習。這些練習的特徵就是要求學生主動組織句子,不是被動或呆板的閱讀和聆聽。

對於外語已經達到最低水平的同學來說,閱讀外語經典才能夠發揮到提升外語水平的作用。外語經典的語言不一定標準。外語經典年代不一,一些作品用詞生澀,甚至陳舊過時。有些作品是譯作,需要看譯者水平高低。大家小學時也許讀過“愛的教育”這本書,這是譯作。不過夏丏尊的翻譯流暢,所以小學生讀起來也不困難。鳩摩羅什把翻譯比喻為“嚼飯與人”,所以能夠直接閱讀原典原文,那就最好不過。就像佛經若能夠直接閱讀梵文和巴利文,就算還沒把語言完全學通,就只懂一點印度語言的基本語法和一些梵文詞彙,也能給華語讀者打開一扇智慧之門,提供給一些過去不能想像的新見解。過去一些禪師把佛教聲明(śabdavidyā),即是印度的語言學問視為“小悟”,這是很有道理的。讀佛經不懂一點梵文,讀起來有神祕的美,不過真正的智慧應該是光明和清晰的。

就文禮書院的情況來說,要克服外語關,師資和教材必須細心策劃。華語地區的外文英語教育可以說是徹底失敗,不過他們的失敗也算是反面教材,讓我們不用重蹈覆轍。我不是外語教學的專家,所以教材方面我覺得最好還是讓老師自行決定,無可無不可。師資方面我覺得不一定要求高學歷,本科畢業,母語為英語或英語和其他外語便足夠。關鍵是有活力,思想靈活並有教育抱負的年輕老師,對學生學習的氣氛影響很大。這位老師可以按照學生的情況,準備第一和第二階段的教材。長遠來說外語教師對書院的發展很重要。現在歐美國家本科畢業生很難找工作,很多年輕人也希望畢業後先獲取一些工作經驗,對他們來說,到亞洲教英語事業是個難得的經驗,而他們要求的待遇也不高。文禮書院環境特殊,我相信對一些對文化有抱負,和對學習漢語感興趣的歐美年輕畢業生,具有一定的吸引力。關鍵是行政手續、和生活各方面的配合和協調,希望季謙先生和楊校長能夠認真考慮。

說了那麼多話,正題其實是第三階段,也就是閱讀外文經典的竅門和技巧。

好書那麼多,怎樣挑?我受西方教育思想影像比較深,所以覺得學生的主動性很重要。首先學生必須有接觸到好書的途徑。讓學生胡亂上上網網搜索當然不行。所以學院必須配置一所好的圖書館,讓學生隨便翻書,就是最好的事。過去我在北大念博士時,收穫最豐富的是隨便聽課和聽講座,最不滿意的就是北大圖書館。我是專修印度和佛教文獻學的,不過大學圖書館連學科最基本書目也不全,而且夾雜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雜書,像誰誰贈送的,誰誰捐出來的。最後只能出國收集材料。好的圖書館像日本和歐美的大學的,圖書都是經過篩選的,不被專家認可的,不入流的,都不能上架。曾經一個教授跟我說,他讀論文時先翻看一下參考文獻,參考文獻沒有達標,那就不用認真的讀下去了。我曾經為某某名牌大學研究生的論文作審評,題目是唐代印度天文學的研究。既然涉及印度天文學的,我就得看一下作者參考了什麼相關的書,細看一下連一本當今學界認可的專著也沒有,只是轉載其他不懂印度天文學的作家的說法,說明這位學生根本不懂印度天文學在學界的發展,而他的導師也沒有給他提供正確的指導,可以說是誤人子弟!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道理,其實在華語學術界都受嚴重忽略,特別是外語的參考文獻,更是慘不忍睹。一些大學生,甚至學者,隨便找到一本外文書,便把它當作天書的去參考和引用,對不懂的人來說還可以唬弄一下,對懂的人來說就是大笑話了。所以好的圖書館需要很多代學者去經營,什麼書要增添,什麼書要摘下來,這些決定都需要懂的人來做。一些圖書館的館員本身也是學者,並不是現在一個社會上出現的,什麼取了專業圖書館管理學文憑的人。所一個好的圖書館,需要專人打理,受益者當然是所有人。這是所有學校都不容忽視的,也是一種必要的長線投資。

至於美國芝加哥大學賀欽斯教授的大書系列(Great Books),我個人是十分欣賞的。事實上過去西方出現過很多類似的書目,為什麼首推這一套呢?我想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題目,需要留待下次再細談,這裡只能夠簡單的介紹一下。當年賀欽斯提倡西方經典教育時,對手便是杜威。他們在二十世紀初就美國教育改革這個話題上做過一番激烈的論戰。後來艾德勒(Mortimer Adler)接著賀欽斯把大書的概念普及,跟大英百科出版社合作推出Great Conversation系列的一百冊大書,並配上閱讀指南。Great Conversation即是大對話,艾德勒認為這些名著都是針對一系列的話題發揮的,是西方文明跨時空的自我對話。以這個觀點來去看經典,會找到西方文明和社會發展的一些脈絡。美國一些受“大書”啟發的“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亦應運而生。我認識的朋友當中也有這些學院的畢業生,他們沒有專修,四年本科課程都是閱讀這些經典,兼修一些外語課。他們的學習模式跟文禮書院的不一樣,除了自修以外他們都參加很多小班(seminar),由教授帶著閱讀,並讓學生發問和自由討論。其實世界各地現在有一百多所大學提供這樣的學位,不過只提供文理教學並提供寄宿的書院,以我了解在美國和英國只有幾間。像Santa Fe的聖約翰書院幾十年前更創立了以東方經典為重點的碩士課程。這些學院跟維珍學員不一樣,維珍學院目標只是推廣他們的古典學問,並不在乎交流或學習其他文化的經典。西方的一些文理學院,目標以擴闊學員視野為重點,跟文禮書院和季謙先生的理念比較接近。我覺得文禮書院日後可以跟這些書院建立交流關係,吸收他們的教學經驗。

20191210

劍橋李研所